仲夏的长安,白日喧嚣散尽,夜色如墨。
唯有尚书左仆射权翼,府邸深处的书房,依旧亮着幽微的灯火。
像一头蛰伏暗处、择人而噬的凶兽之瞳。
权翼屏退了所有仆从,独自坐在,一张紫檀木大案之后。
案上未置文书,只摆着一柄,出鞘的短刀。
刀身狭长,泛着幽冷的青光,形制并非中土所有,带着明显的草原风格。
正是昔日,苻坚为示恩宠,赐予慕容垂的“金风”刀。
只是此刻,这把象征“恩遇”的刀,在权翼眼中,却成了淬炼阴谋的最佳材料。
他那双“三白眼”在跳动的灯焰下,更显阴沉刻毒,目光死死锁定在刀刃上。
仿佛能穿透金属,看到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身影,吴王慕容垂。
慕容垂自归附以来,被苻坚尊以高爵,赐宅荣养。
然尔却无实权,如同一只被金丝笼,困住的雄鹰。
权翼却深知,此鹰羽翼,虽暂被束缚。
其心志、其威望,尤其是其在鲜卑旧部中,那无形的号召力。
却如同一根毒刺,深深扎在前秦,这个新兴帝国的肌体之上。
陛下被其“仁德混一”的理想所惑,王猛虽也警惕,却碍于大局,未能痛下杀手。
那么,这“恶名”,便由他权翼来担!
“慕容垂吴王”权翼枯瘦的食指,无意识地划过刀身,发出细微的嘶响。
“你一日不死,老夫一日难安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”
“陛下啊陛下,您何时才能看清,这血淋淋的现实!”
他喃喃自语,声音沙哑,如同夜枭。
近日,他安插在慕容垂府邸附近的,“冰井台”暗桩进行中汇报。
虽无慕容垂,任何不轨实证,但其府中,偶尔出入的鲜卑旧部。
以及慕容垂那看似平静、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神,都让权翼如芒在背。
更何况,远在邺城的慕容恪,其势力如日中天,若这对慕容兄弟里应外合
权翼不敢再想下去。必须尽快,除掉慕容垂!
而且要让他死得“名正言顺”,死得让苻坚都无法回护,死得让所有降胡胆寒!
一个极其恶毒的计划,在他脑中逐渐成型,金刀计!
此计的关键,在于一个,合适的执行者。
他需要一个人,既熟悉慕容垂,又对慕容垂怀有刻骨仇恨,并且能被自己掌控。
他想到了一个人,悉罗腾。
此人是慕容垂麾下,曾经的鲜卑别部酋帅,勇武彪悍。
却因纵兵劫掠、触犯慕容垂军纪,被其严惩,几乎杖毙,部众也被打散收编。
悉罗腾侥幸逃得性命,却对慕容垂恨之入骨,辗转流落至长安。
被权翼暗中发现,并控制起来,正是施行此计的绝佳棋子。
“来人。”权翼声音不高,却带着穿透寂静的力量。
书房阴影处,如同鬼魅般闪出一人,正是“冰井台”的干员“灰枭”。
他依旧面容模糊,眼神麻木,仿佛只是权翼延伸出去的影子。
“去,把悉罗腾带来。再请贾玄硕先生,过来一趟。”
权翼吩咐道,目光依旧未离“金风”刀。
不多时,悉罗腾被带了进来。
他依旧魁梧,但脸上那道疤痕和深陷的眼窝,透露出他近年来的落魄与戾气。
见到权翼,他单膝跪地,声音粗嘎:“仆射大人!”
权翼微微颔首,并未让他起身,只是将“金风”刀往前推了推:“认得此物吗?”
悉罗腾目光一凝,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,咬牙道。
“认得!慕容垂的‘金风’刀!陛下所赐!”
“很好。”权翼语气平淡,“现在,有一个机会,让你可以亲手报仇。”
悉罗腾猛地抬头,眼中爆发出,野狼般的光芒:“仆射请吩咐!”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通报,贾玄硕到了。
这位寒门出身的谋士,如今在前秦朝廷,地位微妙。
虽因当年首倡,苻健称秦王而有过功劳,却也因未能主动劝进苻坚而遭猜忌。
郁郁不得志,权翼正是看中了他这份心态,以及善于模仿笔迹的才能。
贾玄硕进来,见到跪在地上的悉罗腾,还有案上的短刀。
他心中便是一凛,知道权翼必有密谋,连忙躬身行礼。
权翼示意他不必多礼:“贾先生,老夫需要你,仿写一封慕容垂的密信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,口述信的内容。
“内容是写给,其在龙城、邺城等地潜伏的鲜卑旧部”
“‘见金刀如见吾面,持此信物者,可调尔等麾下死士,于长安待命。”
“伺机刺杀苻坚,里应外合,迎吾归燕,再举大业!’”
贾玄硕和悉罗腾,同时倒吸一口凉气!
这已不是简单的构陷,这是要将慕容垂,置于万劫不复之地。
更是要将长安城内,所有与慕容垂有牵连的鲜卑人,甚至其他降胡,都拖下水!
“仆射这”贾玄硕脸色发白,声音有些颤抖。
他深知此计之毒,一旦事发,必将掀起腥风血雨。
权翼冷冷地扫了他一眼:“贾先生,莫非不忍?”
“还是忘了苻健陛下崩后,你如今的处境了?”
这话如同毒针,刺中了贾玄硕的痛处。贾玄硕身体一颤,低下头,不敢再言。
权翼又看向悉罗腾:“你,带着这封信,和这把‘金风’刀,去找慕容垂。”
“不必见他本人,想办法将此二物,‘遗落’在他府中显眼之处,”
“或是设法让他的儿子慕容宝、慕容农等人‘偶然’发现。”
“然后,你立刻离开,自会有人,接应你出城,远走高飞。”
悉罗腾脸上露出狞笑:“属下明白!定让慕容垂百口莫辩!”
“灰枭。”权翼最后吩咐,“你负责安排悉罗腾的行动,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“待事成,消息放出后,立刻动用我们,在宫中的所有关系。”
“尤其是要让那些,对慕容垂本就忌惮的氐族勋贵知道。”
“务必要在陛下反应过来之前,将此事坐实!造成朝野哗然,民情汹汹之势!”
“是!”灰枭领命。
权翼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。
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脸上露出一丝,近乎虔诚的冷酷。
“慕容垂,要怪,就怪你生错了血脉,投错了胎。这长安城,终究不是龙城。”
“明日之后,我看你这‘吴王’,还如何‘垂’得下去!”
毒计已定,只待东风。长安的夜空,阴云密布,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。
慕容垂的府邸,位于长安城西,虽也是高门大院,却门庭冷落。
与城中,其他勋贵府邸的车水马龙,形成鲜明对比。
苻坚虽给予他尊崇的待遇,荣华富贵不缺,但无形的政治枷锁,却无处不在。
府邸四周,明里暗里,不知有多少双,“冰井台”的眼睛在盯着。
慕容垂对此心知肚明,故而愈发深居简出。
平日里,除了教导几个儿子武艺兵法,便是读书临帖。
偶尔与极少数被允许来访的、同样失意的降臣姚苌对饮几杯,借酒消愁。
他那双重瞳,在大部分时间里,都显得沉静而略带忧郁。
唯有在望向邺城方向时,才会闪过一丝,不易察觉的锐利与不甘。
这日午后,慕容垂正在书房内,临摹一幅前朝名帖。
试图以笔墨的沉静,来压制内心的波澜。
近来,西方阿提拉,肆虐陇西的消息隐隐传来。
苻坚与冉闵之间的使者往来,似乎也频繁了些。
这些都让他敏锐地感觉到,天下的局势,正在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。
而他,却困守在这长安囚笼之中,空有一身本领,无从施展。
次子慕容宝和三子慕容农,在一旁侍立,看着父亲挥毫泼墨,不敢打扰。
慕容宝容貌儒雅,颇有贵公子气,慕容农则气质沉稳,面容坚毅。
突然,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管家慕容德未经通报,便闯了进来。
脸色煞白,手中紧紧攥着一把短刀,以及一封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信。
“大王!不好了!”慕容德声音发颤,将刀和信呈上。
“这是这是在府中,后园假山石缝里发现的!”
“有下人看到,一个形似悉罗腾的人,半个时辰前,曾在府外鬼鬼祟祟张望!”
“悉罗腾?”慕容垂执笔的手一顿,眉头瞬间锁紧。
那个因罪被他严惩,本该早已死去的旧部?
他放下笔,接过那短刀,只看了一眼,瞳孔便骤然收缩,金风刀!
再展开那封信,只读了个开头,他浑身的血液,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了!
那字迹,那口吻,那内容刺杀苻坚,里应外合,归燕举事
一股冰冷的寒意,从脚底直冲天灵盖!
这不是简单的陷害,这是要将他慕容垂,乃至他满门老小。
以及所有在长安,与他有过往来的鲜卑旧部,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!
“父王!”慕容宝和慕容农也凑过来看了信,顿时吓得面无人色。
慕容农更是血气上涌,猛地拔出腰间佩刀:“定是权翼那老贼陷害!我去杀了他!”
“站住!”慕容垂一声低喝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瞬间镇住了,冲动的慕容农,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大脑飞速运转。
“此刻冲动,便是自寻死路!”慕容垂目光如电,扫过两个儿子和忠心的慕容德。
“权翼此计,毒辣至极。人证悉罗腾的现身,物证金刀、密信俱全。”
“我们空口白辩,谁会相信?”
“只怕此刻,府外早已布满了,‘冰井台’的耳目,就等着我们自乱阵脚!”
“那那我们该怎么办?坐以待毙吗?”慕容宝声音带着绝望。
慕容垂没有回答,他走到窗边,透过窗棂的缝隙,向外望去。
府邸的高墙之外,是长安的蓝天,此刻在他眼中,却如同铜墙铁壁。
直接面见苻坚陈情?且不说能否见到,就算见到,在如此“铁证”面前。
苻坚会信他一个降臣,还是信他权倾朝野的仆射?
更何况,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氐族勋贵,必然会趁机落井下石!
逃跑?府外监视重重,长安城门戒备森严,如何逃脱?
似乎真的已经陷入了绝境。
慕容垂的手,无意识地握紧了,那柄冰冷的“金风”刀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难道他慕容垂英雄一世,最终要冤死在,这长安城的阴谋之下?
不甘心!他绝不甘心!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,慕容德似乎,想起了什么。
他压低声音道:“大王,或许或许有一线生机。”
几人目光,立刻聚焦在他身上。
“昨日,老奴去西市采买,遇到一伙从邺城来的商队。”
“其中一人,悄悄塞给,老奴这个”
慕容德从怀中,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铜钱。
但钱孔中,却穿着一根极细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赤色丝线。
“这是”慕容垂接过铜钱,重瞳之中精光一闪。
他认得这赤色丝线,这是慕容恪麾下“苍狼骑”传递最紧急密信时,所用的标记!
“那商人还说,”慕容德继续道,“若府中有变”
“可于今夜子时,在府邸后巷的槐树下,悬挂一盏白色灯笼。”
慕容恪!是恪兄!他在长安,竟然也埋有,如此隐秘的联络渠道!
一股暖流,瞬间涌上慕容垂的心头,驱散了部分寒意。
在这个举世皆敌的长安,终究还有一份,来自血脉亲情的守望。
“父亲,这是”慕容宝又惊又喜,慕容垂摆了摆手,示意他噤声。
他紧紧攥着那枚铜钱,仿佛攥住了,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眼神中的绝望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德叔,按他们说的做。”慕容垂沉声道。
“宝儿,农儿,你们立刻回去,告知母亲,只带细软金银,做好准备。”
“记住,神色如常,不得露出任何破绽!”
“是!”两人领命,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,快步离去。
慕容垂独自站在,书房中。
望着手中那柄,带来灾祸的“金风”刀,又看了看那枚,穿赤线的铜钱。
“权翼你想让我死,没那么容易!”他低声自语。
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,“恪兄,接下来,就看你的了。”
夜色,渐渐笼罩了长安城。吴王府内外,一片死寂,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。
子时的长安,万籁俱寂,宵禁的鼓声早已响过,街上空无一人。
唯有巡夜兵丁的脚步声,以及更夫悠长的梆子声,偶尔打破这片死寂。
吴王府后巷,一棵老槐树的虬枝,在夜风中微微摇曳,投下斑驳破碎的阴影。
树影深处,一盏素白的灯笼,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挂起。
在浓重的夜色中,散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光芒,如同溺水者望向岸边的最后一眼。
慕容垂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,未着甲胄。
背负着用布包裹的“断岳”槊,静静地隐在府邸后门的阴影里。
他身后,是同样装扮的慕容宝、慕容农。
以及慕容德,还有几名誓死追随的鲜卑家将。
女眷们则穿着朴素的布衣,脸上涂着锅底灰掩饰容貌,眼中充满了恐惧与决绝。
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等待着命运的裁决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。
远处传来巡逻队伍的脚步声,似乎正向这边靠近,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轻微、仿佛猫儿行走的窸窣声,从巷子另一头传来。
紧接着,几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。
如同鬼魅般,悄无声息地滑行而至,停在了槐树下。
为首一人,身形不高,却异常矫健,脸上蒙着黑布,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。
他看了一眼白灯笼,又扫向慕容垂藏身的阴影,微微点了点头。
慕容垂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了出来。
那蒙面人也不多言,打了个手势,他身后的几名黑影立刻散开。
两人一组,占据了巷口和几个关键位置,警惕地注视着,周围的动静。
其中一人,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弓弩,以及一包特制的钩索。
“吴王,”蒙面人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显然是刻意伪装。
“奉太原王密令,特来接应。时间紧迫,请随我来。”
“如何出城?”慕容垂言简意赅。
“西门,今夜守门校尉中,有我们的人。但只能拖延一刻钟。”
蒙面人语速极快,“此外,城中还有几处‘冰井台’的暗哨需要避开。”
“路线已规划好,请务必紧跟。”
他指了指那个拿着钩索的人:“府邸围墙之外,已有‘冰井台’的暗桩监视后巷。”
“我们需要从侧面翻越,那边监视稍松。钩索已备好。”
慕容垂看了一眼,那高耸的围墙,点了点头。此时此刻,已容不得丝毫犹豫。
在蒙面人的指挥下,那名手下利落地射出钩索,牢牢挂住了围墙另一侧的某处。
慕容垂看了一眼,自己的家眷,尤其是几个年幼的孩子。
“宝儿,你先带女眷过去。”他命令道。
慕容宝应了一声,率先抓住绳索,敏捷地攀上墙头。
观察了一下,对面情况,然后示意安全。
接着,在家将的协助下,女眷们被逐一护送过墙。
过程虽然紧张,却井然有序,显露出慕容垂治家的严谨,还有家将的训练有素。
就在大部分人都已翻过围墙,只剩下慕容垂、慕容农和慕容德等最后几人时。
异变陡生!巷口方向,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喝,紧接着是兵刃交击之声!
“被发现了!”负责警戒的黑影疾退回来,急声道,“是巡夜的武侯,人数不少!”
蒙面人眼中厉色一闪,当机立断:“吴王,你们快走!我们断后!”
慕容垂知道此刻,不是矫情的时候,重重一拍蒙面人的肩膀:“保重!”
随即,他与慕容农、慕容德,抓住最后的机会,迅速翻过围墙。
墙外,果然是一条,更为狭窄僻静的死胡同。
先前过来的人,正在焦急等待,蒙面人也紧随其后翻了过来。
他带来的几名黑影,则留在墙内,奋力阻挡追兵,兵刃碰撞声,瞬间激烈起来。
“走!”蒙面人毫不迟疑,带领着慕容垂一家,如同暗夜中的溪流。
沿着规划好的、避开主要街道和哨卡的小巷,急速向西门方向潜行。
一路上,他们遇到了两拨巡逻队。
都被蒙面人,凭借对地形的熟悉,以及精巧的路线选择,提前避开。
慕容垂看着前方,那个矫健而沉默的背影,心中感慨万千。
他不知此人姓名,不知其来历,只知道他是恪兄派来的。
这份在千里之外,依旧能精准运作的救援力量。
这份沉甸甸的兄弟情谊,让他在这亡命之夜,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。
终于,西城门那巍峨的轮廓在望。
然而,城门口灯火通明,守军数量,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,气氛紧张。
蒙面人示意众人,隐在暗处,他独自上前。
与守在城门阴影里的,一个军官模样的人,快速低语了几句,又出示了一枚令牌。
那军官看了看令牌,又望了望慕容垂等人,藏身的方向。
脸上露出挣扎之色,最终还是一咬牙,点了点头。
蒙面人立刻返回,低声道:“快!只有一刻钟!”
“出城后,沿官道向西十里,有一处废弃的烽燧,那里备有马匹和干粮!”
慕容垂不再多言,带领家人,趁着守军故意制造的一点小混乱,还有视线的盲区。
迅速穿过,洞开的城门缝隙,融入了城外的,无边黑暗之中。
就在他们冲出城门不久,身后长安城内,突然火光四起,人声鼎沸。
显然,吴王府出事、慕容垂潜逃的消息,已经彻底爆发了!
蒙面人站在城门口,望着慕容垂等人消失的方向。
直到那军官催促,才迅速退回城内,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。
慕容垂回头望了一眼,那座巨大的、如同凶兽般,盘踞在关中平原上的城市。
城中冲天的火光和喧嚣,仿佛是他留给权翼,以及苻坚的最后嘲讽。
他握紧了手中的“断岳”槊,重瞳之中,再无迷茫与忧郁。
只剩下冰冷的决绝,还有劫后余生的锐利。
“权翼,苻坚今日之‘赐’,慕容垂铭记于心!他日,必当厚报!”
长安城内的混乱与追捕,暂时与慕容垂无关了。
他们一行人出得城来,不敢有丝毫停留,沿着官道,发足向西狂奔。
夜色深沉,星月无光,唯有官道两旁黑黢黢的田野,以及远山模糊的轮廓。
夏夜的风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,吹在脸上。
却无法冷却,他们心头的惊悸与奔波的燥热。
女眷们体力不支,全靠慕容宝、慕容农和家将们搀扶拖拽,才勉强跟上。
慕容垂一马当先,手持“断岳”槊,目光如鹰隼般,扫视着前后左右。
他知道,权翼和“冰井台”绝不会善罢甘休,追兵随时可能,从身后赶来。
必须尽快赶到接应点,获得马匹,才能摆脱步行的劣势。
十里路,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,但在今夜,却显得无比漫长。
每个人的心脏,都在剧烈跳动,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。
汗水浸透了衣衫,但求生的本能,支撑着他们不敢停歇。
终于,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前方出现了一座,坍塌了近半的土筑烽燧。
如同一个巨大的坟茔,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之中。
“到了!”慕容垂精神一振,加快脚步。
在烽燧残垣断壁的阴影里,发现了拴着的十几匹健马,马背上驮着水囊和干粮袋。
旁边,还站着两个,牵着马的黑衣人,显然也是接应者。
“吴王!”那两人见到慕容垂,立刻迎了上来,语气急促。
“追兵已出长安,由‘冰井台’的灰枭亲自带领。”
“皆是快马,恐怕不久即至!请速速上马!”
慕容垂点头,立刻指挥家人和家将上马。
这些都是慕容恪,精心准备的良驹,精神抖擞,足以支撑长途奔驰。
就在众人,刚刚整顿好马匹,准备出发之际。
慕容垂却突然拨转马头,面对东方,长安的方向。
他沉默了片刻,然后猛地将得胜钩上,那柄用布包裹的“断岳”槊取了下来。
“农儿。”他唤道。慕容农策马靠近:“父亲?”
慕容垂将“断岳”槊递给他,然后,缓缓从腰间,解下了那柄“金风”短刀。
刀身在黎明前的微光中,依旧泛着冷冽的光泽。
却再也映照不出,昔日的“恩宠”,只剩下阴谋与背叛的寒意。
“此刀,乃苻坚所赐,亦是权翼构陷之凭。”
慕容垂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,斩断一切的决绝。
“它代表了过去数年,在长安的囚徒生涯。”
“代表了虚与委蛇的屈辱,更代表了今日的杀身之祸!留之何益?!”
话音未落,他手臂猛地运力,将那柄华贵而短小的“金风”刀。
狠狠地,向身旁烽燧的残破土墙掷去!
“噗!”一声闷响,短刀深深扎入,干硬的夯土之中。
刀柄剧烈颤抖,发出不甘的嗡鸣。
仿佛是他对长安、对前秦、对那段屈辱过往的最终告别。
断槊未断,金刀已弃!此去,再无回头路!
“我们走!”慕容垂不再看一眼,那柄短刀。
勒转马头,一夹马腹,胯下骏马长嘶一声,如同离弦之箭,向着西方奔腾而去。
慕容宝、慕容农等人紧随其后,十几骑快马,踏碎黎明前的寂静,卷起一路烟尘。
就在他们离开后,约莫一炷香的功夫。
大队黑衣骑士,旋风般追至废弃烽燧,为首者正是面容冰冷的“灰枭”。
他勒住马,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烽燧,还有那些凌乱的马蹄印。
最后,定格在了那柄,深深插入土墙、兀自颤动的“金风”刀上。
灰枭驱马近前,伸手拔下短刀,看着刀身上映出的,自己模糊而冷酷的面容。
又望向西方,那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,以及官道上远去的淡淡尘烟。
他沉默了片刻,没有下令继续追赶。
因为按照权翼的计划,构陷慕容垂、迫使其“畏罪潜逃”的目的,已经达到。
至于能否格杀,已非首要。穷追不舍,进入潼关险地,变数太多。
“回去,禀报仆射。”灰枭调转马头,声音毫无波澜,“慕容垂已叛逃出关。”
晨光熹微中,这支追兵如来时一般迅疾,消失在了返回长安的方向。
而此时的慕容垂一行,已经策马狂奔,逼近了那座,号称“天下第一关”的潼关。
关墙巍峨,在渐亮的天光中,显出雄浑的轮廓。
关门尚未开启,但关楼之上,守军旗帜飘扬。
慕容垂的心,提到了嗓子眼。能否顺利过关,在此一举!
就在这时,关门旁的一处侧门,竟悄无声息地,打开了一条缝隙!
一名小校探出头来,对着他们,打了个手势。
是接应!慕容恪的力量,竟然连这扼守长安咽喉的潼关,也能渗透!
慕容垂不再迟疑,一马当先,冲入侧门。家眷和部下紧随其后。
侧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闭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穿过幽暗的门洞,眼前豁然开朗!
东方,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,万道金光洒落在,关外苍茫的山河之上。
也照亮了慕容垂,坚毅的面庞。
他勒住马,回头望了一眼,那渐渐被抛在身后的、如同巨兽匍匐般的潼关关墙。
重瞳之中,映照着初升的朝阳,燃起了新的、充满未知与挑战的火焰。
长安的囚笼已破,金刀的枷锁已断。
前路漫漫,是回归龙城,召集旧部?是远走漠北,另起炉灶?
还是在这乱世之中,寻找新的机遇?慕容垂不知道答案。
但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慕容垂,不再是长安城里那个仰人鼻息的“吴王”。
而是挣脱了束缚,重新翱翔于天的“落日飞鹰”!
“走!”他低喝一声,不再回头,催动战马。
迎着朝阳,向着那广阔而充满未知的天地,疾驰而去。
孤鸿终渡潼关去,不向长安索旧恩。
他的传奇,翻开了全新的一页。而他所带来的风暴,也必将席卷整个天下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