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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4章 恒楚立

江陵,桓玄改建的“楚王宫”太极殿,卯时初刻,天色将明未明。

殿内烛火通明,驱散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,却照不亮某些人心头的阴翳。

巨大的梁柱上,缠绕着崭新的赤色锦缎,上面用金线绣着,张牙舞爪的蟠龙。

取代了昔日东晋朝廷,惯用的朱雀纹样。

地面铺着,厚厚的波斯地毯,踩上去寂然无声。

压抑了所有杂音,只留下一种,令人心悸的寂静。

桓玄身着绣有九章纹的,紫色亲王袍服,头戴远游冠。

端坐在原本属于,晋帝才能使用的七宝云母御座上。

他手指无意识地,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玉质螭首,目光平视前方,看似平静。

但微微起伏的胸膛,偶尔扫向殿外、带着一丝焦灼的眼神,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

御座两侧,按品级肃立着,以卞范之、郭昶之、庾仄为首的桓楚核心班底。

以及荆州本土豪族代表、部分被迫前来观礼的原东晋旧臣。

每个人的表情,都像戴上了一层面具,恭敬之下,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。

尚书令卞范之手持一卷以金粉书写、边缘装饰着龙纹的绢制奏表,趋步出班。

他身形清瘦,面容肃穆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仿佛燃烧着某种殉道者般的狂热。

“臣,范之,昧死再拜上言!”他的声音在大殿中显得异常清晰,甚至有些刺耳。

“自永嘉以来,胡尘肆虐,中原板荡,晋室播越,神器蒙尘。”

“幸赖楚王殿下,天纵神武,德懋功高,总摄八州,廓清江左。”

“今北有羯胡慕容相噬,西有匈丑叩关东来,此诚天下鼎沸、苍生倒悬之秋也!”
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殿内群臣,语气愈发高昂,带着一种精心排练过的煽动性。

“天命无常,惟有德者居之!殿下乃桓温之嗣,英略天纵,功盖寰宇。”

“昔者伊尹放太甲,霍光废昌邑,皆为国为民,行非常之事!”

“今四海倾颓,非雄主无以镇之;兆民惶惑,非新朝无以安之!”

随着他的话语,殿内侍立的甲士,身着崭新“楚”字号衣的庾仄亲兵。

不约而同地以戟顿地,发出沉闷的“咚、咚”声,如同战鼓,敲在每个人心上。

一些原晋室旧臣,如头发花白、被强征而来的光禄大夫王谧。

他脸色苍白,低垂着眼睑,不敢与任何人对视,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
卞范之深吸一口气,展开奏表最后的部分,声音近乎嘶喊。

“臣等稽首泣血,观天察地,考之图谶,验之卜筮。”

“皆曰:‘金德既衰,木运将兴,代晋者楚!’此乃上天垂象,亿兆归心!”

“伏惟殿下,顺天应人,体察群臣黎庶之望,早正大位。”

“践祚称尊,改元立极,以安社稷,以慰苍生!”

“此臣等之愿,亦天下万民之愿也!”

“臣等附议!伏请殿下顺天应人,早正大位!”

以郭昶之、庾仄为首,殿内绝大多数官员,齐刷刷跪倒在地。

声音汇成一股洪流,冲击着殿宇的梁柱。

唯有王谧等寥寥数人,动作迟缓。

仿佛膝盖有千斤重,在一片跪倒的人群中,显得格外突兀。

桓玄端坐不动,脸上适时地浮现出“惶恐”与“推拒”之色。

他微微抬手,声音带着,恰到好处的沉痛:“诸卿何出此言!”

“孤世受晋恩,累叶载德,焉敢行此……行此不忍言之事?”

“先帝虽蒙尘,然神器岂可轻动?此议,万万不可!”

“殿下!”卞范之猛地叩首,额头触地有声。

“昔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,犹服事殷,然孔子以其至德。”

“今殿下德过文王,势倾天下,而胡虏叩边,社稷危如累卵,岂是谦退之时耶?”

“若殿下执意不从,臣等唯有长跪不起,以死明志!”说罢,竟真的伏地不起。

“臣等愿以死明志!”郭昶之、庾仄等人也随之高呼,声震屋瓦。

殿内甲士再次顿戟,气氛凝重得,几乎让人窒息。

桓玄沉默着,目光缓缓扫过,跪满一地的臣子。

又掠过那几个,站立不稳的旧臣,最后望向殿外,渐渐亮起的天空。

他脸上的“挣扎”之色慢慢褪去,化为一种“无奈”的决然。

良久,他长长叹息一声,那叹息中充满了,被“时势”与“众意”逼迫的沉重感。

“罢了……罢了……”他声音低沉,却清晰地,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
“诸卿皆为国士,既以天下苍生为念,孤……”

“若再推辞,恐负上天好生之德,亦寒了将士百姓之心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积蓄力量,然后猛地提高声调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
“然,天命可畏,民心可惧。孤虽勉从众议,然登基之典,务必从简。”

“不可奢靡,以示孤非为私欲,实为天下也!”

“殿下圣明!”卞范之立刻接口,声音充满了“得偿所愿”的激动。

“然国不可一日无君,礼不可一日废。”

“请殿下即受九锡,以副群臣之望,正天子之仪!”

所谓的“从简”,不过是一句门面话。

随着桓玄的“首肯”,江陵城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,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。

一箱箱早已准备好的,“九锡”之物,被隆重地送入楚王宫。

包括车马、衣服、乐悬、朱户、纳陛、虎贲、斧钺、弓矢、秬鬯。

每一件都逾越臣制,无限逼近,甚至直接仿照天子规格。

桓玄在卞范之的主持下,完成了一系列,繁琐而刻意的“禅让”前奏。

他穿着特制的、绣有十二章纹的“准龙袍”。

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,祭祀天地、五岳、四渎。

江陵城内,家家户户被强令悬挂,象征火德的赤色或黄色旗帜。

街头巷尾张贴着,宣告“楚代晋兴”的榜文。

字里行间充斥着,对晋室的指责,以及对桓玄“功德”的吹捧。

空气中弥漫着,一种虚假的狂热与真实的恐惧。

市井小民在官吏的驱赶下,麻木地向着楚王宫方向跪拜。

士人聚集的,茶楼酒肆中,窃窃私语从未停止。

军营里,来自西府的骄兵悍将们,兴奋地讨论着,新朝建立后的封赏。

而被收编的原晋军士卒,则面露忧色,窃窃私语着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。

暗流,在盛大仪式的准备下,无声地涌动。

王谧回到家中,紧闭房门,对着晋帝的方向老泪纵横。

军中一些非桓玄嫡系的将领,如北府旧将刘袭。

在营帐中与亲信部下对饮,酒酣耳热之际,拍案骂道。

“桓玄何德何能,敢窃神器!不过仗其父余荫,据荆襄之利耳!”

虽被亲信死死捂住嘴,但那不满的种子,已然播下。

江陵,这座古老的重镇,正被强行披上“帝都”的新装。

然而这新装之下,是无数忐忑不安的灵魂,以及潜藏的裂痕。

桓玄的登基大典,就在这表面喧嚣、内里惶恐的氛围中,一步步逼近。

江陵城南,临时搭建的巨型祭天圜丘。巳时正刻,日光炽盛。

这是一片被强行清空、平整出来的土地。

高达三丈的圜丘,以黄土夯筑,外围以赤色幔帐环绕。

幔帐上绣着,巨大的玄鸟图腾,这是桓玄为自己选择的“寿命”祥瑞。

圜丘之上,设立着昊天上帝的神位,旌旗招展,仪仗森严。

身穿特制礼甲、手持金瓜钺斧的“楚宫卫”,沿甬道两侧林立。

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,刀枪如林,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。

圜丘之下,是黑压压的观礼人群,文武百官按品级,着崭新的朝服肃立。

荆州本地的耆老、士绅代表,也被强制要求到场。

更远处是被兵士隔离、伸长了脖子,看热闹的平民百姓。

人声鼎沸,却又透着一股,难以言喻的紧张。

吉时已到!沉重而悠长的号角声,划破长空,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擂鼓声。

鼓点密集,如同雷鸣,敲得人心头发颤。

仪仗队开始移动,旌旗蔽日,斧钺生辉,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,桓玄出现了。

他不再穿着昨日的亲王袍服,而是换上了一身,极为考究的皇帝衮冕。

衮服以玄色缯为衣,朱色缯为裳,象征着天玄地黄。

衣上刺绣着日、月、星辰、山、龙、华虫、宗彝、藻、火、粉米、黼、黻等。

十二章纹,繁复华丽,彰显着,至高无上的权威。

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头上那顶,十二旒白玉珠冕冠。

旒珠以最为上等的和田白玉,打磨而成,每一颗都大小均匀,温润生辉。

十二道玉旒垂落下来,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晃动的珠帘,刚刚遮住了他的眉眼,

使他原本俊朗的面容,显得模糊而神秘,平添了几分,天威难测的威严。

他一步步,沿着铺着红毯的甬道,缓缓走向圜丘顶端。

步伐沉稳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,历史的节点上,也踏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
卞范之作为大礼使,身穿紫袍,手持玉笏,紧随其后。

神情肃穆到了极点,仿佛在进行一场,神圣的献祭。

郭昶之、庾仄等心腹重臣,按捺不住,脸上的激动与得意。

而人群中的王谧等人,则深深低下头,不忍再看。

桓玄登临圜丘之顶,天地仿佛在这一刻,寂静下来。

只有风声猎猎,吹动他衮服上的佩绶,还有冕冠上的旒珠。

他面向,昊天上帝的神位,肃然而立。

卞范之展开一卷,以金丝织就、镶嵌宝石的“告天文”。

用尽全身力气,以一种近乎吟唱的腔调,朗声诵读。

“维,永始元年,岁次甲辰。嗣天子臣玄,敢昭告于,皇天上帝后土神只。”

“晋室失德,胡虏交侵,神州陆沉,生民涂炭。”

“臣玄,丕承桓武之烈,纠合忠义,绥靖荆襄,志在匡复。”

“然晋运已终,天命靡常,眷命有归,在于臣玄。”

“众星拱极,群岳宗岱,遐迩倾心,华夷同戴。”

“是用钦若昊天,肃祗禅礼,即皇帝位,国号曰楚,建元永始……”

他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,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,敲击着旧时代的丧钟。

宣告着新时代,至少是他们期望的,新时代的开启。

“……惟神明昭格,永终天禄,佑我大楚,奄有四海,光宅天下!尚飨!”

读罢,卞范之将告天文,置于祭坛前的柴堆之上。

火光燃起,金色的绢帛在火焰中卷曲、焦黑,化作缕缕青烟,袅袅升向天空。

在礼官的高声唱和下,桓玄率领群臣,向昊天上帝,行三跪九叩的大礼。

礼成!随即,桓玄转身,面向圜丘下的万千臣民。

旒珠之后,他的目光,扫过黑压压的人群,扫过肃立的百官。

扫过远处的江陵城郭,扫过更远方滚滚东流的长江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掌控天下的感觉,如同电流般,窜遍他的全身。

他缓缓抬起双臂,宽大的袖袍,在风中鼓荡,如同即将翱翔的鹰隼。

“皇帝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

在卞范之、郭昶之等人的带领下,万岁之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出来,席卷整个天地。

声浪一波高过一波,震得人耳膜,嗡嗡作响。

士兵们举起手中的兵器,寒光闪烁,与万岁之声,交织成一曲权力的交响。

桓玄静静地站着,享受着,这巅峰的一刻。

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,心脏在胸腔里,剧烈地跳动。

这就是……天子之位吗?这就是父亲桓温,终其一生未能踏足的巅峰吗?

那垂在眼前的十二道玉旒,不仅隔绝了臣子的窥探。

也似乎将他与过去的,那个“桓敬道”隔绝开来。

从此刻起,他是大楚皇帝,是“永始”天子!

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心绪。

用尽量平稳而威严的声音,颁布了作为皇帝的,第一道诏书。

“朕以卑躬,嗣承大宝……自即日起,改元永始,大赦天下!”

“立宗庙,建社稷,定都江陵……百官进位一等,有功将士,另行封赏……”

“减免荆、江诸州,今岁赋税三成,与民更始……”

诏书的内容,通过嗓门洪亮的礼官,一层层向外传递。

听到“赋税减免”,底层民众中响起了一些稀疏的、带着试探性质的欢呼声。

但很快,又被更大的万岁声淹没了。

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,谁当皇帝,或许并不重要。

重要的是,能否活下去,能否少交些租税。

仪式进入了最后的高潮,象征楚朝法统的传国玉玺,被盛放在金盘之中。

由卞范之高高举起,呈到桓玄面前。

桓玄伸出手,指尖已触碰到那方,温润却又冰凉的玉玺。

就在他,即将握住玉玺的瞬间,异变突生!

一阵突如其来的、不合时宜的江风,猛地吹过圜丘。

卷起地上的尘土,吹得旌旗,哗啦作响,

甚至将桓玄冕冠上的玉旒,吹得剧烈晃动、彼此碰撞,发出杂乱的“叮当”声。

这声音,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,显得格外刺耳。

桓玄脸上的肌肉,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,伸向玉玺的手微微一顿。

卞范之脸色瞬间一变,但立刻稳住,将金盘举得更高,几乎要凑到桓玄手边。

桓玄迅速恢复了镇定,一把将玉玺,牢牢抓在手中。

紧紧握住,仿佛要将其,嵌入骨肉之中。

那冰冷的触感,让他躁动的心,稍微安定了一些。

这个小插曲,几乎无人察觉,但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,却成了不祥的预兆。

王谧浑浊的老眼中,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。

他偷偷抬眼看了看,那依旧灰蒙蒙的天空,心中默念。

“疾风知劲草,板荡识诚臣……这‘永始’之年,恐怕未必能如其名啊……”

登基大典,就在这略带瑕疵的“圆满”中,宣告结束。

桓玄手持玉玺,在震天的万岁声,以及更加嘹亮的鼓乐声中,步下圜丘。

登上那辆装饰着金龙、由六匹纯色白马牵引的玉辂,启程返回他的“皇宫”。

车驾过后,尘土飞扬,只留下空旷的祭坛,还有一群心思各异的臣民。

楚王宫正殿,这里被匆忙装饰得富丽堂皇,烛台如林,照耀得如同白昼。

盛大的登基庆典之后,是更为喧嚣的宫廷夜宴。

殿内觥筹交错,丝竹悦耳。身着轻纱的舞姬,翩翩起舞,水袖翻飞,媚眼如丝。

空气中混合着酒香、肉香和浓郁的熏香气味。

桓玄已经换上了一套,较为轻便的赤黄色龙袍,高踞于御座之上。

头上的冕冠,换成了不带旒珠的通天冠。

使他那张俊朗且微微泛红的脸庞,完全显露出来。

他志得意满,手持金杯,接受着群臣,一轮又一轮的敬酒祝贺。

“陛下承天受命,开创大楚,功盖尧舜,臣为陛下贺!为大楚贺!”

卞范之满面红光,言辞恳切,仿佛这大楚江山,是他亲手缔造一般。

“陛下!昔日汉高帝不过泗水亭长,光武帝亦起于南阳,终有天下。”

“今陛下龙兴荆楚,必能克成帝业,混一四海!”

“臣等愿效死力!”郭昶之不甘示弱,马屁拍得震天响。

“有陛下统领,我西府雄师必能扫清寰宇,先定江南,再图中原!”

“臣庾仄,愿为陛下前驱!”掌管宫禁的庾仄也大声表态,引得一群武将纷纷附和。

桓玄听着这些谀辞,心中畅快,酒到杯干,笑声也愈发爽朗。

他指着殿下的舞乐,对身旁的卞范之道。

“卞卿,你看此情此景,可比得上当年洛阳、建康的宫宴?”

卞范之含笑回答:“陛下,新朝初立,气象万千。此间乐,远胜晋室暮气矣!”

“假以时日,待陛下还都洛阳,宴饮于太极殿中,方显我大楚煌煌气度!”

“说得好!还于旧都,方显朕志!”桓玄大笑,又饮一杯。

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率领楚军,横扫江东,驱逐慕容。

甚至北伐中原,完成父亲未竟之业的景象。

然而,在这片喧嚣与浮华之下,暗流依旧在悄然涌动。

殿角,光禄大夫王谧独自坐在席位上,面前的酒菜几乎未动。

他听着那刺耳的风声,看着桓玄意气风发的样子,只觉得胸口堵得慌。

他悄悄环视四周,发现并非所有人都如卞、郭等人那般狂热。

一些原东晋的旧臣,虽然脸上挂着,应景的笑容。

但眼神闪烁,彼此交换着,心照不宣的目光。

更有几人,如被强行授予散骑常侍的荀逊,借口不胜酒力,早早离席而去。

王谧轻轻叹了口气,端起酒杯,却只是沾了沾唇。

他注意到,就连桓玄自己的班底中,也并非铁板一块。

那位以“锦袍将军”着称的桓谦,虽然也在大声谈笑。

但眼神深处,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浮和不安。

与其他西府宿将,如吴甫之等人的沉稳形成对比。

吴甫之等人虽然也在饮酒,但更多时候,是沉默地观察着。

偶尔与身边同伴,低语几句,眉头微蹙。

似乎对眼前这过于浮夸的庆典,以及未来的局势,抱有隐忧。
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气氛愈发酣畅。

一些武将开始放浪形骸,言语间对未来的封赏和战功,充满了赤裸裸的渴望。

甚至有人开始大声讨论起,何时发兵东下,吞并三吴。

“陛下!建康伪帝,不过是冢中枯骨!给我三万精兵,必为陛下取之!”

“那冉闵,不过一介武夫,趁乱而起,若敢与我大楚抗衡,必叫他片甲不留!”

“还有慕容恪,胡虏而已,待我大军北上……”

这些狂妄的言论,让王谧等人,听得心惊肉跳。

新朝初立,根基未稳,北有强胡,西有匈患,内部人心未附,岂是妄动干戈之时?

就在这时,一名内侍悄悄走到卞范之身边,低声禀报了几句。

卞范之脸色微变,随即恢复正常,起身走到桓玄身边,附耳低语。

“陛下,刚收到北面密报,慕容恪与冉闵在盱眙一带再次爆发激战,胜负未分。”

桓玄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,脸上的笑容,凝固了一瞬。

旒珠的阴影,似乎再次笼罩下来,虽然他并未戴着它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辛辣的液体,灼烧着他的喉咙,也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寒意。

“知道了。”他淡淡地说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御座附近几个心腹听清。

“跳梁小丑,待朕整顿内务,自有料理。”他挥了挥手,示意卞范之退下。

脸上重新堆起笑容,对着殿下举杯,“诸卿,满饮此杯!愿我大楚,国祚永昌!”

“国祚永昌!陛下万岁!” 万岁声再次响起,掩盖了刚才,那短暂的不和谐音。

但桓玄心中明白,脚下的龙椅,远不如看起来那么稳固。

外面的世界,强敌环伺,内部的隐患,也才刚刚开始显露。

这场盛宴,终究是建立在,流沙之上的华丽宫殿。

他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

无论如何,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再无回头路可走。

这“永始”之梦,必须,也只能继续做下去!

夜宴散后,子时已过,喧嚣了一日的江陵城,终于渐渐沉寂下来。

楚王宫内的灯火依旧通明,但宴饮的喧嚣已然散去。

只剩下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,在宫墙内回荡,显得格外清晰和冷清。

桓玄独自一人,坐在御书房内,已经换上了常服。

案头堆放着,卞范之刚刚送来的、需要他“御览”的紧急文书。

除了北方的战报,还有关于荆襄动荡、粮草调配、官员任命等一大堆烦心事。

他感到一阵,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,不仅仅是身体上的,更是精神上的。

头上仿佛还残留着,那顶十二旒冕冠的重量,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。

他拿起那方,仿制的传国玉玺,在灯下仔细端详。

玉质温润,雕刻精美,几乎可以乱真,但他知道,这是假的。

就像他今天这场登基大典,看似声势浩大,实则根基浅薄。

建康的冉闵还在,北方的强敌未灭,西方的匈人虎视眈眈。

就连这江陵城内,又有多少人,是真心拥戴?

他想起宴席上,那些原晋臣躲闪的眼神,想起桓谦那浮夸之下,隐藏的不安。

甚至想起那阵,不合时宜的、吹动他冕旒的怪风……

一种莫名的烦躁和隐隐的不安,如同毒蛇般,噬咬着他的内心。

“陛下,夜深了,该安歇了。”内侍小心翼翼地,在外间提醒。

桓玄挥了挥手,没有回答,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。

寒冷的夜风,立刻灌了进来,让他精神一振。

远处,是沉睡中的江陵城,更远处,是漆黑如墨的长江。

他的江山,目前只有,这荆襄数州之地。

而在这片土地之外,是无比广阔的、充满敌意的世界。

“冉闵……慕容恪……阿提拉……”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,眼中闪过一丝狠厉。

“你们都给朕等着。这天下,终究会是朕的!”

“大楚的‘永始’之年,必将开启一个,新的时代!”

他猛地关紧窗户,将寒意隔绝在外。

转身回到案前,拿起朱笔,开始批阅那些,堆积如山的奏章。

他知道,从戴上那顶冕旒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。

唯有向前,不断向前,用铁血和权谋,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帝位。

直到……真正地君临天下,或者在这条路上,摔得粉身碎骨。

与此同时,江陵城的各个角落,登基之日的余波仍在扩散。

王谧并未入睡,而是在书房中,对着孤灯。

缓缓展开一幅,早已泛黄的、绘有晋室疆域的旧舆图。

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建康、洛阳、长安……

老泪纵横,无声地滴落在图纸上,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。

北府旧将刘袭的营帐内,几个心腹军官聚在一起,气氛压抑。

“将军,难道我们,就真的认了这桓楚?”

“哼,称帝?他桓玄也配!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!”

“小点声!隔墙有耳!庾仄的‘楚宫卫’耳目众多……”

“怕什么!老子就不信,这江陵城,他桓玄能一手遮天!”

“等着吧,有他好看的时候!”

更夫敲着梆子,走过空荡荡的街道,嘴里习惯性地喊着。

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……”声音在寂静的夜里,传得很远。

偶尔有野狗,吠叫几声,更添几分凄清。

一些民居的窗户后面,或许还有未眠人,在讨论着白日的盛况和莫测的未来。

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,靠在垛口上,望着城外漆黑的旷野和远处长江上零星渔火。

一个新兵,低声问旁边的老兵:“队正,咱们这就算是……楚国的兵了?”

老兵吐了口唾沫,没好气地说:“管他晋国楚国,当兵吃粮,混口饭吃罢了。”

“只是这‘楚’字旗,也不知道,能打多久……”

新兵缩了缩脖子,不敢再问。夜色深沉,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险与变数。

这一夜,江陵无眠。

新生的桓楚政权,在“永始”年号的光环与暗流的双重包裹下,迈出了它的第一步。

这一步,踏出的究竟是,通往辉煌的阶梯,还是通向深渊的陷阱,无人知晓。

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,脚下的土地,正在微微震颤。

时代的洪流,因桓玄这僭越一步,变得更加湍急、更加凶险。

而北方与西方的巨大变故,如同两片不断逼近的厚重乌云。

即将与江陵上空的这片新生的、脆弱的“皇权”云气,碰撞出难以预料的雷暴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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